【苏兰】岁晚 「游戏向」
方兰生到后面连自己都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方兰生还是晋磊。
午夜梦回之间他时常望着自己浑身浴血手持长剑，狠戾又癫狂。
1.
更多的时候方兰生会在梦里听见弹琴的声音。一声又一声，如泣如诉。梦醒之后他会想起欧阳少恭。早些年他还记得他那如画一般的眉眼，温和的朝自己笑着。开口是调笑与打趣，他说小兰贤惠。后面不知道是哪一天起，他再也想不起那个人的模样，却记得少年时代和更小的幼年时代自己喜欢跟在他后面，一声又一声的唤着少恭，等等我。
少年时代的少恭喜欢带着他玩，曾经在一个雨后初霁的白日。少恭带着他在草丛里捉蛐蛐。
少恭每次捉蛐蛐眼疾手快一抓一个准，而他，又扑又掏又堵还拿了水壶里的水灌。手忙脚乱，十八般兵器全都用上了，最后都是空手而归。赌气的坐在地上，闷闷不乐，又委屈巴巴的迁怒少恭。少恭失笑，觉得自己真是冤枉，把刚捉到的蛐蛐送给他，指着蛐蛐脖子上的细毛，告诉他什么样的细毛是瓦青什么样的细毛是朱红色。瓦青色的细毛是什么样脾气的蛐蛐，朱红色的细毛又是一副怎么样的德行。
少恭一直以来就像大哥哥一样。
这套蛐蛐理论他还原封不动的告诉过另一个人，那个人总是一副苦大仇深，别人欠他几百钱的模样。他小时候是不愿意和这样的人玩的。晦气。
那次是早晨，他起的有点晚了，醒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，只有那少侠还坐在自己身侧。讲实话，他宁愿那个少侠跟着大家一起走，也不要他堆在这里尴尬的要死。
干笑两声，没话聊尴尬的要死的话痨方兰生，突然瞄见草丛里一只绿的流油的蛐蛐。兴奋的去扑，却扑了个空，整个人扑在草地里，吃了一嘴草。抬头那个少侠两个指头捏着一只蛐蛐，一脸冷漠的望着他。
他拍了拍身上的草，凑过去一脸兴奋地指着脖子上的细毛和他说这样的蛐蛐是瓦青蛐蛐，这样的蛐蛐最凶，每次打起架来就不肯撒嘴，我小时候和少恭每次只要捉到这种蛐蛐都会送给我，那时候啊…………
话还没说完，那少侠神色没变，随手就把蛐蛐给丢了。末了还补一句「闭嘴，很吵。」
……………果然，自己就是不喜欢和这样的人玩。
他叉着腰，指着少侠的鼻子骂了很久，骂到自己口干舌燥准备去河边弄点水喝。才听那少侠，坐他背后，闭着眼缓缓道「这物肚里有线虫，少碰为好。」
那时候他不太懂，后面沁儿长大了，吵着闹着要他带她去捉蛐蛐。他才恍然大悟。那个人啊，连关心人都这样不坦率。
实在可恨。
2.
琴川。
逢年过节的时候总是张灯结彩。十里长街一片连着一片，特别喜庆。
他喜欢在这个时候带着沁儿放花灯。望着小小的花灯，顺着墨绿幽深的河流一路往下。沁儿总是喜欢爬到他背上抱着他的脖子，歪着头，一脸兴奋的问他「爹爹，这些花花灯会去哪里呀。」
记忆里好像曾经也有另一个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。
他背起幼女，回答他说「大概会去女娲娘娘那边吧。」
是谁呢？他抬起头，旖旎的灯火斑驳在他们父女俩的身上，孤清又喜庆。
「女娲娘娘？」
对了，是襄铃，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好看的像星星的襄铃。
那是在一切都要结束之后，襄铃和晴雪跟着他来到了琴川，恰好赶上元宵节。又是张灯结彩十里红街的模样。襄铃望着别人阖家团圆，其乐融融的模样，越见越伤心。觉得越是喜庆，就越忍不住泪。哭得梨花带雨。他不忍心，哄着她放花灯，他和她说这灯就是鸿雁，可以将思念，寄给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。
襄铃抹了泪，放了三个花灯。他说，一个给少侠，一个给少恭，还有一个……她望了还在教晴雪放河灯的兰生一眼。
擦掉了泪，最后一个，给我自己吧。
晴雪放了花灯之后半跪在地上，她说他还在女娲娘娘那里的时候，经常可以看见这些花灯。一直想试试，如果可以的话，真想带屠苏一起来。
方兰生心底一片酸涩。步伐仿佛有千斤重，再也迈不开。
屠苏，屠苏，屠苏。
他不喜欢喊他屠苏。偏爱叫他木头脸，他那刀刻一般的五官。一看就是块烂木头，还被蛀虫咬了一个点的那种。
在他记忆里，他第一次叫木头脸的名字，是在青龙镇的时候，那时候他刚和百里屠苏熟起来。那天夜里，他睡不着坐在院子里看星星，觉得漫天的星子都不是星星。是襄铃那双好看的眼睛，越看越喜欢。
百里屠苏大概也是睡不着，坐到他身边。一声不吭，走路还没声，吓的他破口大骂。骂了两句见他没反应忽然变了语气一脸认真的喊他「屠苏。」
百里屠苏扭头，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。但是方兰生以为是夜色晃了眼，没在意。
他红着脸又道「木头脸，你说襄铃怎么样才会喜欢我呀。」
百里屠苏就看着他良久，突然站起「别想了，她不会喜欢你。」
…………这个人大概是不想做朋友了。
趴在他背上的沁儿动了动「爹爹，你怎么不走了呀？」
他才如梦初醒，笑了笑「爹爹想娘亲了。」
「爹爹回家就可以见到娘亲啦，我们快点回家吧。」
3.
他坐在桌前，望着杯里由热转凉的茶水，一动不动。
孙月言起来，给他披了一件衣服，偎在他怀里，与他说起二人相识时的事情。说她第一眼见着被绣球他砸中的他，就将那颗心许了他了。
他淡淡的笑着却道「不对啊，我第一次见你，不是在师父家里吗？你躲在师父身后偷偷望着我与师弟………」
4.
他老了之后时常分不清今夕是何夕，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琴川学堂，他想和少恭屠苏去冒险，二姐不肯。他逃学也要去，结果遇到了襄铃。
恍惚间又是翻云寨，那个木头脸一脸高傲的望着他，问他是不是方家公子，那个叫兰生的。
恍惚间是自闲山庄，他轻拥一名他辩不清面容的女子入怀，说着山盟海誓，说着此生不负，但是转眼间那女子突然开始哭，哭着哭着，眼里流出骇人的殷红，姣好的面容化为枯缟。恶狠狠的「晋郎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。」
吓的他从梦中惊醒。
将孙月言拥进怀里，他怕失去她，很怕很怕。带着哭腔，
「文君…文君…」
5.
沁儿小时候他喜欢抱着她坐在院子里，和他说自己少年时候的事情。他喜欢说爱慕着剑仙的剑灵红玉，可是那个剑仙却另有所属永远的守着再也回不来的人。说天墉城，说天墉城上有一个傻兮兮的大师兄，和小师妹。他们和那个剑仙一样，也是等着另一个回不来的人。说还有一个人，带着一个人的魂魄。访过大山，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重生之法。
开始她还是很认真的听，被他口中的故事，感动的趴在他身上哭。后面听得次数多了，开始不耐烦。
歪着头问他，故事里的其他人呢？那个书生呢？他也在等那个回不来的少侠吗？
方兰生愣了几秒，摸了摸幼女的头发「那个书生啊，他不是故事里的人，他是误入了故事的局外人。」
后面沁儿长大了，他就抱着他的孙儿和他说这些故事。
沁儿笑他说「爹，这些故事你都说了一辈子了。不能换一个说说吗？」
暖暖的阳光落在他身上，暖洋洋的他眯起苍老的眼朝女儿笑，觉得这样日子真好。「好换一个。」
6.
从前有一个木头脸少侠，他打小就没爹没娘没有朋友，师兄师弟不喜欢他欺负他，还诬陷他杀人，逼着他下山。后面他下山遇到了一个弹琴弹的很好的公子，和一个会用佛珠打人的书生。
他们俩不嫌弃他，愿意和他做朋友。他们三个成了很好的朋友，除魔卫道，匡扶正义。
五陵年少金市东，银鞍白马度春风。
落花踏尽游何处，笑入胡姬酒肆中。
沁儿听了，笑。还是原来那个吧。
7.
他一直以为，走不出故事的是那个剑灵，是那个拿着玉衡还在寻觅的少女。是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。
没想到真正窥不破的却是这局外的他。
8.
孙月言过世的时候，他守在他的病榻前，哭了。
孙月言捉着他的手却笑了「夫君，这一世过去，我们终于两清了。」
「如果有来世，我真希望再也不要遇着你了。」
他想，如果说晋磊欠下的债，由他来还，那方兰生欠下的又有谁来还呢？
下一世吗？
还是别了吧。
他欠下的，将会永远镌刻在他的魂灵里，凝成心口的一颗朱砂痣。
永世无法两清。
9.
不管再过多少辈子，无论他路过多少喜烛红帐。
他永生永世都爱不到他最想要的那个人。
